第九章
三国演义 by 罗贯中
2018-5-25 17:34
第九回 除暴凶吕布助司徒 犯长安李听贾诩
却说那撞倒董卓的人,
正是李儒。
当下李儒扶起董卓,至书院中坐定,
卓曰:
“汝为何来此?”儒曰:
“儒适至府门,
知太师怒入后园寻问吕布。
因急走来,正遇吕布奔走,
云:
‘太师杀我!’儒慌赶入园中劝解,
不意误撞恩相。
死罪!死罪!”卓曰:
“叵耐逆贼!戏吾爱姬,
誓必杀之!”儒曰:
“恩相差矣。
昔楚庄王绝缨之会,不究戏爱姬之蒋雄,后为秦兵所困,得其死力相救。
今貂蝉不过一女子,而吕布乃太师心腹猛将也。
太师若就此机会,以蝉赐布,布感大恩,必以死报太师。
太师请自三思。”
卓沈吟良久曰:
“汝言亦是,我当思之。”
儒谢而出。
卓入后堂,
唤貂蝉问曰:
“汝何与吕布私通耶?”蝉泣曰:
“妾在后园看花,
吕布突至。
妾方惊避,
布曰:
‘我乃太师之子,何必相避?’提戟赶妾至凤仪亭。
妾见其心不良,恐为所逼,欲投荷池自尽,却被这厮抱住。
正在生死之间,得太师来,救了性命。”
董卓曰:
“我今将汝赐与吕布,何如?”貂蝉大惊,
哭曰:
“妾身已事贵人今忽欲下赐家奴,
妾宁死不辱!”遂掣壁间宝剑欲自刎。
卓慌夺剑拥抱曰:
“吾戏汝!”貂蝉倒于卓怀,
掩面大哭曰:
“此必李儒之计也!儒与布交厚
故设此计;却不顾惜太师体面与贱妾性命。
妾当生噬其肉!”卓曰:
“吾安忍舍汝耶?”蝉曰:
“虽蒙太师怜爱,
但恐此处不宜久居必被吕布所害。
”卓曰:
“吾明日和你归坞去,同受快乐,
慎勿忧疑。”
蝉方收泪拜谢。
次日,
李儒入见曰:
“今日良辰,可将貂蝉送与吕布。”
卓曰:
“布与我有父子之分,不便赐与。
我只不究其罪。
汝传我意,以好言慰之可也。
”儒曰:
“太师不可为妇人所惑。”
卓变色曰:
“汝之妻肯与吕布否?貂蝉之事,
再勿多言;言则必斩!”李儒出
仰天叹曰:
“吾等皆死于妇人之手矣!”后人读书至此。
有诗叹之曰:
“司徒妙算托红裙。
不用干戈不用兵。
三战虎牢徒费力,凯歌却奏凤仪亭。”
董卓即日下令还坞,百官俱拜送。
貂蝉在车上,遥见吕布于稠人之内,眼望车中。
貂蝉虚掩其面,如痛哭之状。
车已去运,布缓辔于土冈之上,眼望车尘,叹惜痛恨。
忽闻背后一人问曰:
“温侯何不从太师去,
乃在此遥望而发叹?”布视之乃司徒王允也。
相见毕,
允曰:
“老夫日来因染微恙,闭门不出,
故久未得与将军一见。
今日太师驾归坞,只得扶病出送,却喜得晤将军。
请问将军,
为何在此长叹?”布曰:
“正为公女耳。”
允佯惊曰:
“许多时尚未与将军耶?”布曰:
“老贼自宠幸久矣!”允佯大惊曰:
“不信有此事!”布将前事一一告允。
允仰面跌足,半晌不语;良久,
乃言曰:
“不意太师作此禽兽之行!”因挽布手曰:
“且到寒舍商议。”
布随允归。
允延入密室,置酒款待。
布又将凤仪亭相遇之事,细述一遍。
允曰:
“太师淫吾之女,夺将军之妻,诚为天下耻笑。
非笑太师,笑允与将军耳!然允老迈无能之辈,不足为道;可惜将军盖世英雄亦受此污辱也!”布怒气冲天,拍案大叫。
允急曰:
“老夫失语,将军息怒。
”布曰:
“誓当杀此老贼,
以雪吾耻!”允急掩其口曰:
“将军勿言,
恐累及老夫。”
布曰:
“大丈夫生居天地间,
岂能郁郁久居人下!”允曰:
“以将军之才,
诚非董太师所可限制。
”布曰:
“吾欲杀此老贼,奈是父子之情,
恐惹后人议论。”
允微笑曰:
“将军自姓吕,太师自姓董。
掷戟之时,
岂有父子情耶?”布奋然曰:
“非司徒言,
布几自误!”允见其意已决
便说之曰:
“将军若扶汉室,
乃忠臣也青史传名,流芳百世;将军若助董卓,乃反臣也载之史笔,遗臭万年。
”布避席下拜曰:
“布意已决,司徒勿疑。”
允曰:
“但恐事或不成,反招大祸。”
布拔带刀,刺臂出血为誓。
允跪谢曰:
“汉祀不斩,皆出将军之赐也。
切勿泄漏!临期有计,自当相报。”
布慨诺而去。
允即请仆射士孙瑞、司隶校尉黄琬商议。
瑞曰:
“方今主上有疾新愈,可遣一能言之人,
往坞请卓议事;一面以天子密诏付吕布使伏甲兵于朝门之内,引卓入诛之:
此上策也。
”琬曰:
“何人敢去?”瑞曰:
“吕布同郡骑都尉李肃,
以董卓不迁其官甚是怀怨。
若令此人去,卓必不疑。”
允曰:
“善。”
请吕布共议。
布曰:
“昔日劝吾杀丁建阳,亦此人也。
今若不去,吾先斩之。”
使人密请肃至。
布曰:
“昔日公说布使杀丁建阳而投董卓;今卓上欺天子,下虐生灵罪恶贯盈,人神共愤。
公可传天子诏往坞,宣卓入朝,伏兵诛之,力扶汉室,共作忠臣。
尊意若何?”肃曰:
“我亦欲除此贼久矣,
恨无同心者耳。
今将军若此,是天赐也,肃岂敢有二心!”遂折箭为誓。
允曰:
“公若能干此事,何患不得显官。”
次日,李肃引十数骑,前到坞。
人报天子有诏,卓教唤入。
李肃入拜。
卓曰:
“天子有何诏?”肃曰:
“天子病体新痊,
欲会文武于未央殿议将禅位于太师,故有此诏。
”卓曰:
“王允之意若何?”肃曰:
“王司徒已命人筑受禅台,
只等主公到来。”
卓大喜曰:
“吾夜梦一龙罩身,今日果得此喜信。
时哉不可失!”便命心腹将李、郭汜、张济、樊稠四人领飞熊军三千守坞,自己即日排驾回京;顾谓李肃曰:
“吾为帝
汝当为执金吾。”
肃拜谢称臣。
卓入辞其母。
母时年九十余矣,
问曰:
“吾儿何往?”卓曰:
“儿将往受汉禅,
母亲早晚为太后也!”母曰:
“吾近日肉颤心惊
恐非吉兆。
”卓曰:
“将为国母,岂不预有惊报!”遂辞母而行。
临行,
谓貂蝉曰:
“吾为天子,当立汝为贵妃。”
貂蝉已明知就里,假作欢喜拜谢。
卓出坞上车,前遮后拥,望长安来。
行不到三十里,所乘之车,忽折一轮,卓下车乘马。
又行不到十里,那马咆哮嘶喊,掣断辔头。
卓问肃曰:
“车折轮,马断辔,
其兆若何?”肃曰:
“乃太师应绍汉禅,
弃旧换新将乘玉辇金鞍之兆也。”
卓喜而信其言。
次日,正行间,忽然狂风骤起,昏雾蔽天。
卓问肃曰:
“此何祥也?”肃曰:
“主公登龙位,
必有红光紫雾以壮天威耳。”
卓又喜而不疑。
既至城外,百官俱出迎接。
只有李儒抱病在家,不能出迎。
卓进至相府,吕布入贺。
卓曰:
“吾登九五,汝当总督天下兵马。”
布拜谢,就帐前歇宿。
是夜有十数小儿于郊外作歌,风吹歌声入帐。
歌曰:
“千里草,何青青!十日卜,不得生!”歌声悲切。
卓问李肃曰:
“童谣主何吉凶?”肃曰:
“亦只是言刘氏灭、董氏兴之意。”
次日侵晨,董卓摆列仪从入朝,忽见一道人,
青袍白巾手执长竿,上缚布一丈,两头各书一“口”字。
卓问肃曰:
“此道人何意?”肃曰:
“乃心恙之人也。”
呼将士驱去。
卓进朝,群臣各具朝服,迎谒于道。
李肃手执宝剑扶车而行。
到北掖门,军兵尽挡在门外,独有御车二十余人同入。
董卓遥见王允等各执宝剑立于殿门,
惊问肃曰:
“持剑是何意?”肃不应,
推车直入。
王允大呼曰:
“反贼至此,武士何在?”两旁转出百余人,
持戟挺槊刺之。
卓衷甲不入,伤臂坠车,
大呼曰:
“吾儿奉先何在?”吕布从车后厉声出曰:
“有诏讨贼!”一鼓直刺咽喉,
李肃早割头在手。
吕布左手持戟,右手怀中取诏,
大呼曰:
“奉诏讨贼臣董卓,
其余不问!”将吏皆呼万岁。
后人有诗叹董卓曰:
“霸业成时为帝王,
不成且作富家郎。
谁知天意无私曲,坞方成已灭亡。”
却说当下吕布大呼曰:
“助卓为虐者,
皆李儒也!谁可擒之?”李肃应声愿往。
忽听朝门外发喊,人报李儒家奴已将李儒绑缚来献。
王允命缚赴市曹斩之;又将董卓尸首,号令通衢。
卓尸肥胖,看尸军士以火置其脐中为灯,膏流满地。
百姓过者,莫不手掷其头,足践其尸。
王允又命吕布同皇甫嵩、李肃领兵五万,至坞抄籍董卓家产、人口。
却说李、郭汜、张济、樊稠闻董卓已死,
吕布将至便引了飞熊军连夜奔凉州去了。
吕布至坞,先取了貂蝉。
皇甫嵩命将坞中所藏良家子女,尽行释放。
但系董卓亲属,不分老幼,悉皆诛戮。
卓母亦被杀。
卓弟董、侄董璜皆斩首号令。
收籍坞中所蓄,黄金数十万,白金数百万,绮罗、珠宝、器皿、粮食,不计其数。
回报王允。
允乃大犒军士,设宴于都堂,召集众官,酌酒称庆。
正饮宴间,
忽人报曰:
“董卓暴尸于市,
忽有一人伏其尸而大哭。”
允怒曰:
“董卓伏诛,士民莫不称贺;此何人,
独敢哭耶!”遂唤武士:
“与吾擒来!”须臾擒至。
众官见之,
无不惊骇:
原来那人不是别人,
乃侍中蔡邕也
允叱曰:
“董卓逆贼,今日伏诛,
国之大幸。
汝为汉臣,乃不为国庆,反为贼哭,
何也?”邕伏罪曰:
“邕虽不才,
亦知大义岂肯背国而向卓?只因一时知遇之感,不觉为之一哭自知罪大。
愿公见原:
倘得黥首刖足,使续成汉史,
以赎其辜邕之幸也。”
众官惜邕之才,皆力救之。
太傅马日亦密谓允曰:
“伯喈旷世逸才,
若使续成汉史诚为盛事。
且其孝行素着,若遽杀之,恐失人望。”
允曰:
“昔孝武不杀司马迁,后使作史,
遂致谤书流于后世。
方今国运衰微,朝政错乱,不可令佞臣执笔于幼主左右,使吾等蒙其讪议也。”
日无言而退,
私谓众官曰:
“王允其无后乎!善人,
国之纪也;制作国之典也。
灭纪废典,岂能久乎?”当下王允不听马日之言,命将蔡邕下狱中缢死。
一时士大夫闻者,尽为流涕。
后人论蔡邕之哭董卓,固自不是;允之杀之,
亦为已甚。
有诗叹曰:
“董卓专权肆不仁,侍中何自竟亡身?当时诸葛隆中卧,安肯轻身事乱臣。”
且说李、郭汜、张济、樊稠逃居陕西,使人至长安上表求赦。
王允曰:
“卓之跋扈,皆此四人助之;今虽大赦天下,
独不赦此四人。”
使者回报李。
曰:
“求赦不得,各自逃生可也。”
谋士贾诩曰:
“诸君若弃军单行,则一亭长能缚君矣。
不若诱集陕人并本部军马,杀入长安与董卓报仇。
事济,奉朝廷以正天下;若其不胜,走亦未迟。”
等然其说,
遂流言于西凉州曰:
“王允将欲洗荡此方之人矣!”众皆惊惶。
乃复扬言曰:
“徒死无益,能从我反乎?”众皆愿从。
于是聚众十余万,分作四路,杀奔长安来。
路逢董卓女婿中郎将牛辅,引军五千人,欲去与丈人报仇,李便与合兵使为前驱。
四人陆续进发。
王允听知西凉兵来,与吕布商议。
布曰:
“司徒放心。
量此鼠辈,何足数也!”遂引李肃将兵出敌。
肃当先迎战,正与牛辅相遇,大杀一阵。
牛辅抵敌不过,败阵而去。
不想是夜二更,牛辅乘肃不备,竟来劫寨。
肃军乱窜,败走三十余里,折军大半,来见吕布,布大怒曰:
“汝何挫吾锐气!”遂斩李肃
悬头军门。
次日吕布进兵与牛辅对敌。
量牛辅如何敌得吕布,仍复大败而走。
是夜牛辅唤心腹人胡赤儿商议曰:
“吕布骁勇,
万不能敌;不如瞒了李等四人暗藏金珠,与亲随三五人弃军而去。”
胡赤儿应允。
是夜收拾金珠,弃营而走,随行者三四人。
将渡一河,赤儿欲谋取金珠,竟杀死牛辅,将头来献吕布。
布问起情由,
从人出首:
“胡赤儿谋杀牛辅,
夺其金宝。”
布怒,即将赤儿诛杀。
领军前进,正迎着李军马。
吕布不等他列阵,便挺戟跃马,麾军直冲过来。
军不能抵当,退走五十余里,依山下寨,请郭汜、张济、樊稠共议,曰:
“吕布虽勇然而无谋,不足为虑。
我引军守住谷口,每日诱他厮杀,郭将军可领军抄击其后,效彭越挠楚之法鸣金进兵,擂鼓收兵。
张、樊二公,却分兵两路,径取长安。
彼首尾不能救应,必然大败。”
众用其计。
却说吕布勒兵到山下,李引军搦战。
布忿怒冲杀过去,退走上山。
山上矢石如雨,布军不能进。
忽报郭汜在阵后杀来,布急回战。
只闻鼓声大震,汜军已退。
布方欲收军,锣声响处,军又来。
未及对敌,背后郭汜又领军杀到。
及至吕布来时,却又擂鼓收军去了。
激得吕布怒气填胸。
一连如此几日,欲战不得,欲止不得。
正在恼怒,忽然飞马报来,说张济、樊稠两路军马,竟犯长安京城危急。
布急领军回,背后李、郭汜杀来。
布无心恋战,只顾奔走,折了好些人马。
比及到长安城下。
贼兵云屯雨集,围定城池,布军与战不利。
军士畏吕布暴厉,多有降贼者,布心甚忧。
数日之后,董卓余党李蒙、王方在城中为贼内应,偷开城门四路贼军一齐拥入。
吕布左冲右突,拦挡不住,引数百骑往青琐门外,呼王允曰:
“势急矣!请司徒上马同出关去,
别图良策。
”允曰:
“若蒙社稷之灵,得安国家,吾之愿也;若不获已,则允奉身以死。
临难苟免,吾不为也。
为我谢关东诸公,努力以国家为念!”吕布再三相劝,王允只是不肯去。
不一时,各门火焰竟天,吕布只得弃却家小,
引百余骑飞奔出关投袁术去了。
李、郭汜纵兵大掠。
太常卿种拂、太仆鲁馗、大鸿胪周奂、城门校尉崔烈、越骑校尉王颀皆死于国难。
贼兵围绕内庭至急,侍臣请天子上宣平门止乱。
李等望见黄盖,约住军士,口呼“万岁”。
献帝倚楼问曰:
“卿不候奏请,辄入长安,
意欲何为?”李、郭汜仰面奏曰:
“董太师乃陛下社稷之臣
无端被王允谋杀臣等特来报仇,非敢造反。
但见王允,臣便退兵。”
王允时在帝侧,闻知此言,
奏曰:
“臣本为社稷计。
事已至此,陛下不可惜臣,以误国家。
臣请下见二贼。”
帝徘徊不忍。
允自宣平门楼上跳下楼去,
大呼曰:
“王允在此!”李、郭汜拔剑叱曰:
“董太师何罪而见杀?”允曰:
“董贼之罪,
弥天亘地不可胜言!受诛之日。
长安士民,皆相庆贺,
汝独不闻乎?”、汜曰:
“太师有罪;我等何罪,
不肯相赦?”王允大骂:
“逆贼何必多言!我王允今日有死而已!”二贼手起把王允杀于楼下。
史官有诗赞曰:
“王允运机筹,奸臣董卓休。
心怀家国恨,眉锁庙堂忧。
英气连霄汉,忠诚贯斗牛。
至今魂与魄,犹绕凤凰楼。”
众贼杀了王允,一面又差人将王允宗族老幼,
尽行杀害。
士民无不下泪。
当下李、郭汜寻思曰:
“既到这里,不杀天子谋大事,
更待何时?”便持剑大呼杀入内来。
正是:
巨魁伏罪灾方息,从贼纵横祸又来。
未知献帝性命如何,且听下文分解。